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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骨》作者:溫如寄

文案

這是一個瘸腿離異的制傘師傅眼巴巴的等著“媳婦兒”回來的故事。

也是一個將軍解甲歸田後攜著嫁妝千裏跋涉把自己“嫁 ”出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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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情 事。

二十歲的離 別。

三十歲的重 逢。

三生月缺,一世情牽。

傘魂骨魄,宣筆勾勒,淡墨描畫,恰是你的前半生,我們的後半生。

待集齊十二支傘骨,我必開蓬門,迎你過門。

作者碎碎念

本文BL向,CP是溫柔寵溺攻×毒舌別扭受。

源於“花 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的腦洞(想歪的童鞋面壁去)

基本溫馨無虐,(虐了一定是作者腦袋抽了,請投藥),種田向,受娶攻。HE,1V1。

內容標簽:三教九流 破鏡重圓 布衣生活

搜索關鍵字:主角:鐘檐,申屠衍 ┃ 配角:崔熙來,朱寡婦,冬娘 ┃ 其它:瓦片兒蓋上我家的小屋檐

第一支傘骨·起(上)

申屠衍到達雲宣的時候,是一個飄著秋雨的黃昏。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雲宣,真正進入城中,卻是頭一遭。

前些年連年戰亂,好在徽州歷來是富庶之地,金銀之鄉,即使市場也不景氣,也掩不了那靡靡之氣。

“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看來,絕不是誇誇之談。

他知道這雲宣城有三絕,有青瑯酒,畫梅酒……,樁樁件件,都是上品,可這些卻都構不成他入城的理由。

正是晝夜更替之時,街上行人稀少,有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想必是趕著回家。雲宣人生息有時,這個時候自然不會在戶外多加逗留。

申屠衍站在木質的牌坊下面,望著那被雨霧籠著的山城,黑瓦白墻,被雨水打濕鋥亮的瓦片兒,與他常年見到的戈壁荒沙,又是另一番光景。

金戈鐵馬,十年苦旅。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夢醒時,他已經乘了這樣一葉輕舟,過嘉峪關,穿巴蜀巫峽,路過西洲繡閣,站在了這牌坊之下。

他本來就行程倉促,身上只攜了一只包袱,裏面裝了他至關重要的物什,身上便再無長物,低頭一看,半截白衫已經濕了一片。

他苦笑道,一咬牙,終於冒雨沖進了雨霧之中。

金井坊深處是一家孤零零的小店。

隱於喧鬧的大市之後。

門庭冷落,足可羅雀。

卻不是生意不好,每一年雲宣城裏的幾乎三分之一的傘就是從這道門裏出來的,它如此冷清的理由,只有一個。

——便是老板的毒舌壞脾氣。

制傘的鐘師傅的脾氣,照著朱寡婦的話來說,便是六月打雷,冬日飄雪,指不定什麽時辰就變天了。他心情好的時候,或許會與你煮酒話桑麻,心情不好的時候,別說與你嘮嗑,迎接你的或許就是一把掃帚,生冷不忌。

於是朱寡婦又說,“小鐘吶,你若改改這脾氣,也不至於寡居十年吶。”

鐘師傅冷哼,不語。

朱寡婦又說,“其實,我看那東街銅寺西的西秀嫂的女兒就對你很有意思吶。”

鐘師傅擡頭,卻沒有停下手中制傘架子的活,眼皮不擡,“我說朱家嫂子,敢情你願意娶一個圓滾滾的皮球進門。我家的床板不甚結實,怕壓塌了。”

這東街銅寺西的西秀嫂的女兒,正是朱寡婦的表妹,因為身材有點忒出格,一直待字閨中。朱寡婦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卻也拉不下這個臉來,只得“呵呵”。

鐘師傅長得並不難看,反而眉目清俊,唇紅齒白,甚至還有一股芝蘭玉樹的風骨,便是京都城裏的那些朱門貴胄的子弟也是及不上的。

可說起這鐘師傅的姻緣線,委實有些坎坷。

鐘師傅二十出頭便來到雲宣謀生活,當時是娶過一房媳婦的,可惜不到一年這房如花似玉的小媳婦便跟人跑了,至此,鐘師傅頭頂頂了一頂不大不小的綠帽子。

好在,雲宣人很是看重有手藝的人,對著鐘師傅也是分外地器重,街坊鄰居又給她說了一房媳婦,雖然相貌……咳咳,差了點,可也總算是能生孩子居家過日子的真娘們啊,容貌什麽的都是浮雲,鐘師傅忽的想起某人,越發咬牙切齒起來,篤定了容貌無用,實用就好論。

誰料到鐘師傅攢著私房錢,備好了聘禮去女方提親,誰料到正好撞破了女方的閨房裏,那赤條條白花花的兩具身體正糾纏在一塊兒,伴著“嗯嗯啊啊”的喘息聲,床板劇烈的顫動著,上方的身體探出頭來,可不就是自己未來媳婦嗎?

鐘師傅覺得眼暈,頓時覺得自己頭上的那頂綠帽子,又沈甸甸了幾分,又油亮了幾分。

通奸的男人是隔壁梨園的柳生,生性狂浪,不知怎麽的就勾搭上了。好好的一樁婚事就此作罷。也有人安慰他,就此打住其實是好事啊,總比娶進門了才發現好吧。

鐘師傅那時年輕,想想也是。卻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個炮灰的命。

後來,又說了幾房親事,可是說了幾房,就黃了幾房。

那幾年,大晁並不安生,北靖戰事不斷,百姓生活並不好過。亂世求生,本就艱難,鐘師傅又因為某個原因,瘸了右腿,脾氣越來越壞,對於姻緣一事,也就看淡了。

後來,倒是收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做了女徒弟,這女徒弟來頭還不小,正是那腳一踱,徽州商界顫三顫的崔家的女兒,按理說,這十餘歲的豆蔻之齡的小姑娘,對著自己的師傅,還是有一副好皮相的,總歸有份思慕之情的,男師女徒什麽的,說出來就夠蕩漾夠暧昧了。

可是,也不知是雲宣的風水實在太過怪異,還是崔家的教育太過奇葩,好好的一個粉雕玉琢聰明伶俐的女娃娃硬是給長偏了,還一直不知悔改,可勁往偏裏長,就這麽長成了女漢子了。

思慕的苗苗就此掐斷。

所以說起這一段,還是忍不住為鐘師傅掬一把同情的淚的。

朱寡婦訕訕,聽到鐘師傅這樣說,臉上也掛不住,便找了一個理由遁了。

正是秋分,雨水便如犯了相思病的閨中女子的淚水,斷斷續續,抽抽涕涕,一場接了一場,仿佛就跟世人杠上了,沒完沒了。

鐘師傅又紮完一把傘骨的時候,雨水漸收,白晃晃的雨珠從青瓦屋檐下漏下,匯入地上的小水溝,沒了蹤跡,只是這雨聲滴答,著實擾人清靜,頗有些門掩黃昏的愁思的。

那人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在金井坊的。

酉時一刻。

鐘師傅記得分明。

那人一身白衣短打,肩上只有一只青花暗紋的包袱,手中卻是一把沈重的佩劍。鐘師傅只看了一眼,便認出這是大晁江湖上行走的草莽游俠最慣有的打扮。

他的目光往上移,瞬間一楞,卻又漫不經心的低下頭,倒騰手裏的傘面。

那人星眸劍目,卻是個俊朗的男子,全身已經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發絲從臉龐流下,真是……好不狼狽。

可他站在這蓬門之前,仿佛過了一生一世。

半生不識紅豆癡,為君一眼知相思。

許久,他才在冰涼的雨霧中扯出一絲笑來,“小師傅,這雨勢好不兇猛,可否借著你家的屋檐,避避雨。”

鐘師傅沒有擡頭,“蓬門矮小,恐怕供奉不起。”心裏卻想,如今朝廷雖然沒有明確的說禁武,對於江湖人士,多少還是有一些忌憚的,跟這樣的人扯上關系,怎麽想都不是件妙事。

“聽說雲宣有一個說法,下雨天留客。我雖然是第一次來此地,不是特別清楚,想問下,師傅,是否真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的?”

嗯……也許,大概,真的,是有這樣一條規矩的。

鐘師傅想起了這一條,耳廓竟微微燙了起來,火燒雲似得難受。面皮子卻強撐著,不看他,他怕一看到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好不容易積攢的骨氣,又煙消雲散了。

鐘檐,真是好沒出息,越活越回去了。

他狠狠的罵自己。活了三十多年,怎麽還是這般沒出息。

“你!”一向舌尖嘴利的鐘師傅卻不知怎麽就詞窮了,“我說不行就不行,這地是我的,這屋檐是我的,我說了算。”這架勢,儼然有了土財主的氣勢。

好,都是你的。

那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心中暗道。

那人的腳步卻沒有挪動,似乎咬定青山,賴在這裏不走了。

又過了一刻鐘,原本已經漸小的雨勢不知何時又洶湧了起來,雨珠子劈裏啪啦沒有章法的一股腦兒亂砸,街巷之間一股股的水流匯入低處,水坑兒水花鋥亮。

已經是深秋,比不得春雨潤酥,打在人身上,隨著已經浸透的衣裳,那涼意滲入骨髓。

可那人卻迎著漫天風雨,就這樣站著。

這麽大一個木樁子似得,釘在鐘家傘店面前,自然是晃眼得很,招搖得很。

不一會兒,街坊鄰居看熱鬧的,湊份子的,圍了一圈。

“鐘師傅,你家檐下,是長著黃金麽,這麽踩不得嗎?”

“鐘師傅,他是你什麽人呀,不會是你欠人家錢吧。”

“鐘師傅,你門前的是什麽人呀,這麽大雨,不知道避,魔怔了,還是腦子有坑呀。”

……

可不就是魔怔了嗎?

誰也沒有察覺雨中的人扯開一絲苦澀的笑來。

鐘檐覺得自己耳邊都是吱吱喳喳的聲音,吵得腦門生疼,咬牙恨道,“還不快進來,別站在我門口丟人現眼!”

聽了這話,如臨大赦。那人果真很是乖巧的進來,可是身上濕透,雨水滴滴答答順著衣襟往下滴。

鐘檐丟給他一身泛黃的舊衣,道,“別濕了我家的地。”

那人到了內屋,果然很老實的換上,鐘檐身體清瘦,這衣服對於對於申屠衍來說,實在算不上合身,明明是長袖長衫,楞是被穿出了短袖半衫的味道。

可是申屠衍卻分毫不在意,很是自來熟的就在鐘師傅面前的板凳上坐下。

鐘檐覺得眼前這麽一大塊頭,著實礙眼,特別是那眼神,好像在賞玩什麽字畫古董,恨不得每一個毛孔,每一條紋路都要研究個透徹。

真是……奶奶的不爽。

可卻是自己叫人家進來,後悔不已,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根。

忽的,他擡頭,下定決定道,“雨停了,就給我滾。”

那人卻仍是笑得溫柔如三月春風,答了一聲“好”。

第一支傘骨·起(下)

申屠衍,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輩子,還會跟“賴”這個字扯上點關系。

以前在軍中,申屠將軍,可是出了名的殺罰分明,鐵面無私,三軍將士,無人不服。末了,到如今,卻要靠這個“賴”字過日子,討生活。

第一日,雨停了,鐘師傅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眼前這一尊好不礙眼的大佛移走,可是那人已經不在眼前看他紮傘。他一回裏屋,那人卻正卸下圍裙,桌前,儼然擺著三菜一湯,還有一碗地瓜,蹭蹭地冒著熱氣,真是讓人食指大動。

那人很熟練的拉開椅子,示意他坐下,“鐘師傅,吃飯了。”

還真不把自己當做外人。

可是鐘檐還是坐下,動了幾下筷子,受不了美食的誘惑,馬上大快朵頤起來。

鐘檐是一個懶人,對於自己的吃食向來不在意,很多時候都是冷飯剩面的過日子,到底沒個婆娘,果然連熱乎飯都吃不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一頓熱乎的了。幾個小菜雖然算不上精致,卻也是可口爽脆,好不下飯。

“怎麽樣?”申屠衍滿臉期待,忍不住問。

“嗯,比起暮歸樓的還是差些。”鐘檐指了指眼前的幾個菜,“這個豆莢太綠,這個紅燒肉,嗯,肥肉太多,這個湯……太燙!”

太綠?肉太多?太燙?這算什麽理由,申屠衍哭笑不得。

雖然嘴上說著這麽多缺點,可是還是被那人風卷雲吞,消滅了幹脆,連湯汁都沒有剩下。

末了,鐘師傅打了飽嗝,就徑自上床睡去,完全忘記了趕申屠衍走的事。

第二日,鐘檐起得有些遲,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他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人走了沒。

他去看了客房,床被整潔,像是沒有人睡過,心中籲了一口氣。

那人,想必是走了吧?

那人,就這麽走了?

他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再想下去,魔怔的人就會是他了,就準備到前面的鋪子裏去開門。

可是一到前面的屋子,他驚詫了。

鋪子的門早已經開了,那個白衫身影正忙不疊地在跟大姑娘小媳婦們介紹這傘的樣式。那人,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的,俊眉郎目,神情飛揚,自有一股男子氣概,正好是姑娘們最喜歡的那種相貌。

紅顏禍水。

鐘檐啐了一口,一臉不悅寫在臉上。

“你在幹什麽?我家的店,你那麽熱乎的招呼什麽勁。”

申屠衍轉過身來,看見鐘檐青衫淩亂,發絲散亂,好像沒有睡醒,低笑道,“醒了,飯菜還熱著,”他的目光又移到他胡亂掩著的衣襟,“還有,收拾幹凈了再出來,這裏有我。”

那語氣分明像在說“小孩兒,給你糖,大人正忙著呢。”

鐘檐卻顧不得,頓時大窘,避開那人灼熱的目光,便倉皇逃回裏屋去。

申屠衍回頭,繼續轉過身對著姑娘談傘的價錢。

“鐘師傅的表哥,為什麽你和鐘師傅一點也不像啊?”

“鐘師傅的表哥,你對你表弟真好。”

申屠衍挑眉,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這一天,鐘檐窘得半天沒有從裏屋出來,自然也顧不得趕申屠衍走的心思了。

結果,那一天傘的銷量是平時的一倍。

鐘檐卻對申屠衍這種就占鵲產的行為甚是不爽,特別是他把這些行為當做理所當然,好像本應該如此。

黃昏時刻,餘霞漸收,申屠衍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準備關門打烊,餘光從半垂著的木門中繞進來,將店中物什的影子拉得頎長,扭曲了原來的輪廓。

那個包袱被摔在他的面前,那軟塌塌的布包,一到地面,就散了一地,佩劍的鞘,昨日換下的衣物,治傷用的金瘡藥,隨身攜帶的令牌……收拾得倒真是齊全,一件不拉。

申屠衍緩慢蹲下去,收拾散了一地的物什。他的動作如此緩慢,一件一件的將它們安放好。那顆圓滾滾的珠子在地面上滾了數遭,終於停留在那人的腳邊。

他擡起頭,頭一點點往後仰,因為逆著光,根本分不清那人的表情,只是感覺到他的嘴張張合合。

他說,“你可以走了。”

雨停了,你可以走了。

那個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卻忽然間站起身來,他的身材要比鐘檐還要高一個頭,他盯著眼前近在咫尺的臉,一字一頓。

“我,不,走。”

我心裏的那場雨永遠不會停。

所以我不走,就不走,打死也不走。

鐘師傅冷笑,“沒想到堂堂一個七尺男人,竟然學了潑皮頑童般的耍起來了,真是好生稀罕?”

可對面的男子卻沒有半分松動,本質的確跟滿地打滾的三歲稚子無異。

想到這裏,鐘師傅不禁嘴角抽搐了幾下,原本僵著的面容也有了幾分松動。

都是過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如今,這是在做什麽。

鐘檐眉心跳了跳,松了牙關,道,“罷了,看你能留到幾時。”

申屠衍長籲了一口氣,不管以什麽方式,這場戰,他贏了。

末了,鐘師傅又跟了一句,“記得交房租,一月一錠銀子,夠公道吧。”

申屠衍苦笑,果然訛得……夠公道。

可是,不管怎麽樣,申屠將軍是要賴在這裏不走了。

閑暇時候,申屠衍會看著鐘檐紮紙傘。

有經驗的老師傅都知道,一把上好的油紙傘,是需要時間雕琢的,倒不是技藝的覆雜,而是需要時間的沈澱與磨練,而這些,都是需要經驗積累的。

他的技藝很好,那些不成形狀的油紙,傘骨,在他的手下,削傘骨,上傘面,繪畫,上油,很快就變成一把又一把的紙傘,撐開,合起,都是一道風景。

鐘師傅卻不喜歡申屠衍這樣看著他,他並不是純粹只是為了看一把傘的誕生。他的眼裏多少都夾雜著別樣的情緒。

可是他卻忍了,沒有發作,楞是把自己的毒舌收起。連朱寡婦都存了稀罕,可是又有哪個是能讓鐘師傅把自己的不痛快收起呢。

申屠衍賴在這裏幾日,傘店裏的雜活累活便全部交到他的手上。申屠衍笑,“鐘師傅,我這樣可及得上你半個學徒小工了。”

鐘檐冷笑,“你若有心想要學我這制傘的技藝,我也沒有藏著掖著不是。這樣算來,你卻沒有叫我一聲師父,說到底還是我虧大發了。”

申屠衍想到自己這麽個過了大半輩子的糙漢若真恭敬地叫他一聲師父,還真是忒有些失了體統。

可他雖然嘴上說著不樂意,心裏卻沒有一絲不樂意。

這樣的欺詐,許是他在閻王殿叩了三百個響頭,三生三世都求不來的呢。

忽有一日,申屠衍指著梁上沒有表好□□的傘骨,“鐘師傅,你這屋檐上為什麽掛了這樣幾支沒有糊傘面的傘骨。”

那幾支傘骨,從他來這裏就一直掛在上面,從來不曾取下,別的傘面傘骨來來回回都換了好幾輪,就這幾只沒有動靜,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從左向右,掛在橫梁上一排,恰好是十一支傘骨。

明知故問。

這麽一問,鐘檐的心口好似下陷了一塊兒,倒生出了一番踟躕。

“就是沒賣出去唄。”鐘檐說,“當年紮這幾只的時候,這些款式,正流行,沒想到這麽快就過了時。積壓著,賣不出去,就一直掛著,你若不嫌勞手,就一塊兒將舊物清理一遍吧。”

申屠衍仔細端詳了一番,果然是一支傘骨一個樣式,沒有一個重樣,而且,那些樣式,的確是大街小巷中不常見的。

他擡頭盯著看了好一陣兒,終究縮回手,斂了眉目,“還是不要扔罷。既然是舊時的樣式,保不齊什麽時候又會重新流行呢。況且,這樣掛在屋檐下,煞是好看呢。”

鐘檐看著這光溜溜的傘架子掛了一溜兒,實在看不出半分美感,再者,這大塊頭還能有什麽審美?才想說,過了時的東西就是過了時,覆水難收,破鏡難圓,這樣三歲小孩的道理你懂不懂?

可是看著申屠衍,攀了梯子上去,將每一支傘骨小心細致的都擦了一遍,怒意漸消,也不好發作,只是恨恨的丟下一句,“隨你吧!”

第一支傘骨·承(上)

雲宣城說小不小,說大也真的不大。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雲宣人生來熱情好客,樸實淳厚,咳……當然也少不得愛磨磨嘴皮的。

鐘家的油傘鋪子裏住進了一個外鄉的“表哥”,走親戚串門,個把遠方親戚來小住幾日,本來沒有啥稀奇。可偏偏這個“表哥”一臉英氣,七分英雄氣概,很快風靡了雲宣,成為雲宣萬千少女最想嫁的兒郎排行榜榜首。

曾經幾度蟬聯上榜的馮家少東馮少爺,對此很是不屑,“切——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有什麽好,哪及得上本少身姿清朗,狂放不羈的氣質。”

此話一出,立即會有少女反駁,作捧心狀,“少年,你這是少年心性,沒有定性,哪及得上申屠大哥。三十的男人一枝花,人家那是滄桑,有內涵,懂不?”

馮家少當家立即搖頭,作撥浪鼓狀,“不懂。”

可是,這樁八卦,想要低調也是不能了。

便是貴人事忙的崔五爺也忍不住來瞻仰群眾口中的一枝花了。

崔五爺踏入這鐘家傘鋪的時候,卻沒有看見群眾口中的那一枝嬌花,鐘檐正在門口紮傘架子。

這崔五爺,作為雲宣的第一首富,作為一個一言一行都備受群眾關註的公眾人物,壓力委實有些忒大。崔家的發家史,雲宣人都是曉得的,為了不安上一個暴發戶的名頭,崔家的祖先,崔熙來的爹,爺爺都是相當重視文化,崔五爺自然也是秉承這樣一個優良傳統的,以成為一只優雅的土豪為己任。

於是,這麽多年,崔五爺走到哪裏,人未到,扇先行。那一把金扇可是大有來由,說是全大晁最著名的工匠純金箔打造的,從左到右,依次書寫著“文”、“化”、“人”三個字,簡單直白,盡顯文化韻味。

鐘檐還沒有擡頭,就被那金晃晃扇子的反光晃得腦門疼,皺眉道,“這又是整什麽幺蛾子呢?”。

崔五爺許久沒有看見他,一個小激動,幾乎要向小時候一般狼撲過去,然後甜甜的喊一聲,“師父,我可想死你了。”

她朝著門口望了望,看見她的隨從小秤砣,小算盤正筆挺挺的站在門旁邊,覺得不能丟了做爺的份,清了清嗓子,“五爺我自然是來看望師父你的。”

沒錯,崔五爺便是鐘檐唯一關門弟子,那個曾經粉雕玉琢的女娃子。

鐘師傅扶額,看著他一手拉扯著長大的倒黴徒兒,當初還不過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女娃娃,如今卻是一張嘴能把人說得落了水的崔五爺,又覺得礙眼了幾分。

“說,丫頭,這又是來怎麽的?”鐘檐一臉“又想整什麽幺蛾子”的表情,很是憂愁的望著徒兒。知徒莫若師,他曉得崔熙來的性子。

崔熙來清了清嗓子,鄭重說,“咳咳……聽說師傅在傘鋪裏金屋藏嬌,藏了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

鐘檐聞言,險些沒有從板凳上跌落下來——這又是哪裏來的謠言?

其實這個事兒,也怪不得五爺,所謂謠言,不就是一傳便一個樣的嗎?起初謠言的版本是鐘家傘鋪住進了一個男人,據說是小鐘師傅的表哥,到了東寺長街那群姑娘口中,已經變成你,鐘家傘鋪住進了一個男人,嘖嘖嘖,據說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到了最後,版本索性變成聽說那鐘師傅金屋藏嬌,在屋裏儲了位如花似玉的倌兒……

鐘師傅聽得這樣的話,臉色又青又紅,跟開了五彩染坊似的,好不精彩,“混賬!你才嬌花!呸!這群嚼舌根的雜碎!”

五爺自然知道自家的師傅便是這般的脾氣,也由著他罵得爽快,自個兒坐在門檻邊上的小竹凳上,倒是一番悠然自在,自得其樂。

可這樣的氛圍沒有維持一刻,下一秒就輪到崔五爺險些從竹凳上跌落了下來。

申屠衍原本在後面的廚房裏忙活著準備飯菜,卻發現那漆罐中沒有一滴油,便想出來問這油鹽貯在何處。

崔五爺望著撩了簾子出來的魁梧男人,一雙眼睛盯著那人直溜溜的瞅,石化了一般,許久憋得通紅的臉,才發出一聲爆笑,之後捧著腹,笑個不停,再也沒有辦法停下來。

“哈哈……哈哈……”她笑得幾乎要抽過去,“好一朵嬌花!師傅,如此一朵……咳咳,健碩的嬌花,可否壓得你喘不過起來!”

鐘檐的臉徹底綠了。

數秒之後,他緩緩轉向他討油鹽的男人,停頓了數秒,面無表情,“鹽在廚房左轉第三頭門進去,比較矮的那個櫃子,從上數下第三個抽屜的最裏面。油就在櫃子下面。”申屠衍聞言,嘴角抽了抽,他自然知道第三道門,可不就是書房嗎,是誰會把油鹽藏在書房裏的。

可是他眉毛一挑,卻忍住了,鎮定的轉頭會廚房繼續炒菜去了。

這廂崔五爺這邊還沒有緩過勁來,看見自家的師父臉色鐵青,像是真的生了氣,立即站起來,規矩的像小時候一般,伸出手來乖乖等待著戒尺臨幸。

崔熙來小時候忒皮,崔家尋常人也管不了,老爹經商又常年不在家,上天入地掏鳥窩捉河蝦,沒什麽不敢幹的,可是唯獨對這師傅存了三分敬意。

這也是為什麽崔老爺讓堂堂崔大小姐拜這個破落傘匠為師的原因。

崔熙來伸著手,嘿嘿笑,試探著問道,聲音卻沒有了底氣,“師父,你看,我現在好歹是個爺了,我的隨從可都在外面呢……能不能關上門,再……再教訓!”

鐘師傅氣得頭疼,他自然是不願意與那人再扯上什麽瓜葛的,沒想到不過短短幾日,坊間就傳成了這樣,說到底,也不是這徒兒的錯,怒氣也緩和了不少,沈聲道,“我與他無半分關系。”

“是,師傅說的是。”崔熙來恭敬答應著。

“也罷,你還記得小時候教過你什麽?”鐘師傅坐在不遠處的竹椅上,問道。

“好像是流言,聰明人,統統不會信什麽的,哦,好像是叫……什麽子?”

“《荀子·大略》。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鐘檐更頭疼了,這什麽亂七八糟的,“你也早已是一家之主,應該更加穩重,明是非,辨恩義,方為大家……”崔熙來趕緊點頭說對。

她知道今天這樣一頓訓是少不了了。

鐘師傅訓著訓著,已到了飯點。

申屠衍喚了一聲,鐘檐望了那乖乖站著的徒兒,忽然道,“若你這崔五爺不嫌棄我這粗菜糟糠,你要不要一起用飯……”

“要的,要的。”崔熙來飛奔過去。

幾道素菜,一碗清湯,調味卻濃重得過了分。

“師父,你們家的鹽罐子打發了吧。”崔熙來皺眉道。

鐘檐看向申屠衍,正欲發作,卻聽他說,“是不小心打翻了。”

“啊,撒了多少。”

“約莫一半吧。”

鐘檐頓時肉痛得緊,這朝廷不讓販賣私鹽,這官鹽的價格可謂水漲船高,申屠衍竟然敢打翻,“也不妨事,這菜雖然齁鹹了點,卻也別具風味,真巧了,我托人從北方帶了些好酒,正想給師傅嘗嘗。”她喚了一聲,“小算盤,把酒擡進來。”

崔熙來倒了酒,作為晚輩,除了給鐘檐斟酒,自然也要給申屠衍斟酒。

“不知……兄臺怎麽稱呼?”

“申屠,單名衍。”申屠衍道。

崔熙來笑道,“那可巧,正好與我師傅同名。”

“同音不同字,不是同一個檐。”鐘檐卻道。

“申屠這一個姓氏,大晁可不怎麽常見,倒有些像……”倒有些像……胡狄之類的游牧民族的姓氏,崔熙來又說。

這些年來大晁與北靖交戰不斷,若是別的民族進入大晁,勢必會引來麻煩,況且她認識師父十餘年了,從來沒有聽她的師父提起有一個叫做申屠的人。

鐘檐被崔熙來查戶口似得盤問弄得頗有些不悅,道,“你不想安生吃飯,就滾回你那金屋子去。”

崔熙來果然不說話了,低頭安生吃飯。

崔熙來暗自想著,師傅的脾氣這樣壞,果真是如同外人說的,定是長期寡居,內分泌失調所致,得想個辦法給他尋一個師娘。

她以前以為他一直不成親,是因為沒有相中的姑娘,原來是有這癖好,以後一定要多多向他介紹才是。

微風輕撫,月影浮動。

打更人的梆梆打更聲在空蕩蕩的幽巷中,伴隨著那紅霓高樓上纏頭與歌女的絲竹樂聲,飄飄裊裊,不甚真切。

金井坊位於喧鬧的市集之後,白日黑夜總是少不了喧囂之聲,可是卻又是隔開了天地的靜謐。

鐘檐這一日貪杯,吃酒吃的著實有些多了,腦袋昏昏沈沈的,就覺得這些聲音越發飄渺了,他翻了個身,卻硬生生的磕在床沿上。

“哎喲……”他叫了一聲,揉揉額頭,翻身繼續睡了。

他看著床上的男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愛把自己蜷縮成一小蝦米一般睡,不知覺無聲的笑了起來。

他替他掖了掖背角,想起白天裏,他與他的徒兒訓話的時候,他其實在簾子外面聽了個一字不差,不禁覺得好笑,以前那個終日被教書先生逮住罰站抄書的,如今也會講講著大道理說得頭頭是道了。

他忽的想起那一句“我與他毫無關系”,忽的心中悵然,他輕輕拍著他的背,道,“小檐兒啊,小檐兒,你當真要同我毫無關系嗎?”

第一支傘骨·承(下)

五更天。

幾聲雞鳴穿過微曦的天空,碧玉緞帶般的天際只有一顆啟明星暗淡地垂著。

極其簡陋的矮屋,木床,灰布帳幔。

涼風從半掩著的窗子裏穿入,有一下沒一下撩動著布簾,夢中的人僅僅的皺著雙眉,似乎被什麽困擾著。

——“表哥,這個小乞丐好可憐,我們買了他吧……”

——“餵,小乞丐,你叫什麽名字?”

——“申屠……申屠衍。”

——“哼……你算什麽東西,敢與本少爺同名……”

床上的人“騰——”的一聲坐起,大口的喘著粗氣,望了一眼窗外,才緩過神來。

反正也睡不著了,他索性披衣站起來,站在了窗前。

徽州人以勤勞而聞名,當鋪裏的朝奉,裁縫店裏的學徒,祠堂前挑著擔的貨郎,池塘邊浣衣的媳婦兒,都已經早早起來,開始忙碌的一天……那些繁雜反覆的市井之音,細密如同一張溫柔的網,包裹著這座山城。

他不禁這樣想,他的前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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